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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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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7

薛才瑾氣息漸弱。

他被步瞻掐著脖子,面上已是一片烏青。他的吐息很艱難了,令人意外的是,這秀才面上卻帶著一股不認輸的勁兒,赤紅著眼瞪向身前之人。

眼前,一盆熱炭,“滋滋”冒著火光。

薛才瑾呼吸顫抖著。

他一邊瞪著步瞻,一邊努力深處手去撥對方的手臂,可那人實在是太有力氣了,他一介書生,對方卻是常年練武之人,自己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。

薛才瑾眼睜睜看著,步瞻右臂爆出的青筋。男人微擡起下巴,垂眼睥睨他。

這一寸寸力道下去,步瞻能感受到身前之人漸絕的氣息。

那孱弱的氣息,輕撲至於他的手臂處,薛氏痛苦地張著嘴巴,“殺……殺人償命……”

男人冷笑一聲。

火盆火光更甚,那竄天的火焰,幾乎要將薛才瑾目光所及之處全部燒成灰燼。他艱難地昂著頭,迎上那人的視線。

對方壓根兒不怕他報官。

或者說,對方壓根不屑於他口中那所謂的強權富貴。

步瞻冷眼瞧著他。

他的眼裏沒有憐惜,沒有同情,沒有可憐,甚至……沒有任何感情。

這般冷幽幽的一雙眼,如同至高無上的造物主,睥睨著一只弱小至極的蟻蟲。

對方甚至,都懶得去諷刺他的不自量力。

薛才瑾眼前出現點點星子。

他知道,自己是要死了。

他兢兢業業了二十餘年,刻苦讀書,寬以待人,從未做過什麽壞事。卻要因為這份在那人看來、低賤卑微的愛意,慘死在這不見天日的暗室之中。

書生眼底浮現上恨意。

他顫抖著聲音:

“即便……你殺了……我,她也不會……喜歡……你……”

“她不會……喜歡上你……這種人……”

“你這種……自私……貪婪……妄圖以權勢壓人……你這種滿腦子只有征服和占有……你根本不懂……”

薛才瑾的聲音,讓步瞻眼中慍意更甚。他冷笑著,乜斜那不自量力的窮酸書生。無論素日他有多麽冷靜從容,此時此刻,步瞻的腦海裏就只剩下這一個聲音:

掐死他。

殺了他。

殺了她身邊所有的男人,讓她只能乖乖地回到自己身側。

步瞻閉上眼,手指發出“咯咯”的聲響。

就在此時,忽然一道冷風傳入窗牖,將盆中烈火吹拂得搖擺。他的面色也“唰地”一白。

看著將要被自己掐死過去的男子,步瞻內心深處忽然湧上一陣駭意。

這無端的懼怕,不知從何處生起,竟讓他在頃刻間松了手,往後倒退了半步。

薛才瑾也未想到對方會放過自己。

他撲下去,伏在地上咳出一口殷紅的血。

一時之間,周遭靜默。一側的談釗亦是轉過頭,面上帶著疑色。

步瞻不可思議地垂下眼,望向自己莫名松開的右手。

修長的手指,骨節分明,此時卻無端失了力道,無力地垂在身側、輕輕顫抖著。

他……在做什麽?

為何要松手,為何要放過他,為何……竟感到害怕?

步瞻眉心微蹙,一貫清明自持的瞳眸中,竟浮現上一層茫然之色。

就在適才,就在他即將要掐死這窮秀才的前一刻——他的心口處忽然一痛,腦海裏也閃過一個令人意外的想法。

他竟是——害怕真將這人殺死!!

他為何會感到害怕?!

這麽多年,他踩著無數屍骨上.位,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能手刃,如今怎會變得這般畏首畏尾?

不等男人回過神。

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之聲,步瞻轉過頭,一下便聽出來姜泠的聲音。她的語氣很焦急,前來找他要人。

門口守著兩名侍衛,正與她做著糾纏。

他掃了眼正癱坐在地上的薛才瑾,淡聲道:“讓她進來。”

“哐當”一聲,房門被人匆匆從外推開,看見地上的火盆時,姜泠下意識用手臂擋住了眼睛。見狀,屋內的男子微微側身,同左右吩咐道:“火滅了,把燈打開。”

屋內終於敞亮了些。

炭火全部熄滅,姜泠這才走進去,只一眼,便看見癱倒在地上、面如土灰的薛才瑾。

對方也看見了她,面上露出焦急之色。

“姜姑娘?你……你快走,離開這兒,莫要管我!”

薛才瑾著急過來推她。

可他的力道很弱,還沒有碰到姜泠,就被談釗攔下。

步瞻就坐在屋子正中央,身上的氅衣去掉了,一襲雪白的薄衣,襯得他分外斯文。

幽幽的光籠在男人身上,他目光陰冷,端詳著剛闖入房間的她。

步瞻的眼神也是冷幽幽的。

似乎想將她面上的每一分情緒,都窺看幹凈。

薛才瑾一個不備,身子被談釗拉住,整個人向一側摔去。只聽沈悶的一聲響,他捂著腦袋癱倒在地上,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愈發蒼白。

姜泠下意識去扶他。

她剛彎下身,就聽到耳邊響起冷颼颼的一句:

“松手。”

姜泠無視那人的話,握住薛才瑾的小臂,讓他借著自己的力道,慢慢站起來。

“小心些,慢一點。”

薛才瑾面色微紅,撐住了她的手,整個身子癱軟得像是一灘泥,軟綿綿地靠在姜泠身上。

步瞻從椅上站起來,聲音愈冷了一寸:

“松開手。”

姜泠亦站直了身子,與他對視。

那人身量高大,比她要高上不止一個頭,這使得姜泠不得不仰起臉,去凝望他。可即便如此,她卻不卑不亢,揚聲道:“他犯了什麽錯,你為何要將他押在這裏?”

步瞻掀了掀眼皮。

他看著薛才瑾放在她臂彎的那只手,眸光又沈下去。不過片刻,男人的唇角勾了勾,他迎上女子眼中的質詢,哂笑了聲:

“即便他未犯錯,我便不能關押他了麽?”

步瞻的語氣很淡,燈火映照著他冷淡的眉眼,男人面上神色似乎在警告著姜泠——無論薛才瑾何其無辜,無論他有沒有犯錯,只要是他想,便可以關押、審訊,甚至殺死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,如捏死一只最不起眼的蟲蟻。

這便是權勢。

任何人都得仰望的、俯首跪拜的權勢。

包括她,也不能例外。

姜泠仰著臉,手臂微微顫抖。

一瞬之間,她的眼中閃過諸多情緒,姜泠握緊了薛才瑾的手臂,一雙眼卻緊緊盯著面前這一襲雪衣的男子。她眉心微蹙著,努力地想要從對方眼裏發掘出什麽不一樣的東西,步瞻也垂下眼睫,與她對視。

他的眼神,冷漠,無情,高傲。

他一直都是這般高傲。

好像他有了權勢,便可以擁有這天底下任何東西。

便可以對一個人的感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。

姜泠眼底閃過一寸失望。

她低下頭,問薛才瑾,還可以走嗎?後者點了點頭,又反握住她的小臂,姜泠不假思索地攙住他,欲往門外走。

步瞻:“站住。”

這一聲,仍是冷冰冰的命令。

見姜泠不理會他,周圍的侍從一擁而上,徹底擋住了二人前行的路。步瞻站在她的身後,冷聲道:

“你們兩個人,只能離開一個。”

他繞到姜泠面前,垂下濃黑纖長的睫,似乎也好奇她的反應。半晌,他沈聲道:

“要麽你留下,要麽他死。”

姜泠再度擡起頭。

步瞻註視著她,幽深的眸底,似乎有情緒暗暗湧動。

冷風穿過窗牖,拂動她鬢角碎發,亦拂起她唇角邊的冷笑。姜泠瞧著面前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,如今卻是心如止水。

“你又來威脅我了。”

對方微楞,道:“我——”

不等他開口,姜泠道:“若我都不選呢?”

若她非要,執意帶著薛才瑾走呢?

她聲音平靜:“興許你是誤會了什麽,我與薛公子,並非你想象中那般關系,我也並非是因為他才與你作對。步瞻,你可以也把我關起來,你甚至可以把我們兩個一起殺死。但你要知道,過去的姜泠已經死了。但凡我還有一口氣,就不會留在你身邊,再任由你擺布。”

“不是擺布,”男人拉住她的手腕,深吸了一口氣,終於向她壓低了聲音,“我帶你回去,金銀、珠寶、權勢,我都可以給你。”

“可是我受夠了,”姜泠道,“步瞻,無論是金銀珠寶,或是權勢權力,這些對你來說或許很重要,但在我眼裏,這些都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。”

她攥緊了薛才瑾的胳膊,似乎要借著某種力道,才能有條不紊地說出接下來的話。

“你追逐錢財、地位、權力,可你現在為什麽又願意將這些分給我了呢,步瞻,你該不會是對我動心了吧?”

說到最後半句話時,她似乎將自己也逗笑了,自嘲般地勾了勾唇。

聞言,步瞻亦是一怔。

一個“是”字卡在他的喉嚨裏,半天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他只站在原地,冷風蕭瑟,輕揚起他寬大的衣擺,也將她的話送至耳邊。

她抿了抿唇,覺得好笑:

“罷了,我在說什麽。步幸知,你沒有心,自然也不懂什麽是愛。

“但這不怪你,步瞻,從某種意義上來講,你也是個可憐人。”

“我只是希望,從今往後,你追逐你想要的,莫再牽扯上我了。我不過是個目光短淺的普通人,受夠了這樣膽戰心驚的日子。無論是你的愛,或是你的恨,我都消受不起,求求你,步幸知,放過我好嗎?”

秋風吹得周遭生起一股冷意,更吹得桌案上燈火明滅恍惚。說完這些話,姜泠也不等他反應,抓住薛才瑾的胳膊便往外走。

見步瞻未攔,周圍人自然也不敢擋著,只好微側過身,給二人讓出一條道。

就在姜泠將要邁過門檻的那一瞬——

一直靜默著的男人忽然回過神,抓住她的手腕。

她腕間力道微沈,擡眸。

“我今日很累,無力與你周旋,求求你,放過我。”

她的聲息很弱,面色也有幾分憔悴,如一朵將要枯萎的花,看得步瞻心口微痛。他手上動作頓了頓,終於,啞聲聲音道:

“好。”

他不逼她了。

他下定決心,從此以後,再也不逼她了。

見他這般,姜泠不禁感到意外,但不容她再細想,女子下意識地抽回手。步瞻低垂著眉睫,看著對方將手冷冷抽走,外間天色已晚,天際盤旋著朵朵烏雲。

好似又要落雨了。

周遭的清香被冷風吹散,空氣中殘存著點點火焦味。他揮散了眾人,站在窗牖邊。

透過窗戶,他能看到那兩人相攜離去的身影。

步瞻的耳邊仍回蕩著那些話:

——步幸知,你沒有心,自然也不知曉什麽是愛。

即便是在死亡面前,薛才瑾仍拼死反抗著:

“是,你是有錢,是有權,是我等高攀不起的大貴人!但你以為給我這些,給了她這些,她就會跟著你走麽?真正的愛是無法用任何東西衡量的——”

“你懂什麽是喜歡,什麽是愛嗎?”

“你不懂!”

男人手中的珠串突然斷了,佛珠顆顆自線上墜落,掉在地上。

聽見聲響,他也低下頭,只看著珠子各自奔逃,衣角邊、桌腿邊、床榻下……叮叮當當的,像是細密的雨點敲打在窗牖上。

他盯著那散落一地的佛珠,發楞。

什麽是愛?

他沈思。

那好像是他一直都未曾擁有過的東西。

從小到大,他一直都在冰冷中、黑暗裏兀自前行。所有人都討厭他,所有人都可以欺負他。他的生父、他的嫡兄、府中的那些下人,甚至是他的生母。

沒有人喜歡他,沒有人給過他片刻的溫暖,久而久之,他也知道了——那些喜歡、那些愛,都是屬於弱者的情感。

被生父趕出府時,他未曾難過。

被下人當野狗一樣驅逐時,他未曾恐懼。

就連生母在他懷中離世時,他也未流下一滴淚。

他向來對這種只屬於弱者的感情不屑一顧。

但在剛剛,就在剛剛。

有那麽一瞬之間……

他緊捏著手中僅存的斷線。

就在這麽一瞬間,他忽然對這種感情,有種熱烈的渴望了。

他甚至能感覺自己的心在跳動著,在有血有肉地跳動著,這種感覺,幾近要讓他瘋狂。

從那以後,步瞻似乎想明白了些什麽,不再來打擾她。

姜泠將薛才瑾送回屋,對方滿眼真誠地問她關於步瞻的事,她支支吾吾,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“他是什麽人,我們可不可以報官?這普天之下皆是王法,姜姑娘,包青天老爺定會為我們做主。”

姜泠抿了抿唇,實在沒辦法告訴他,不好意思,那混蛋就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王法。

琳瑯居的門開了又關,她提心吊膽了許久,可從那日之後,步瞻再未打擾過她。姜泠想,他總歸是一國之君,平日裏有忙不完的政事,興許他已經回了京。

想到這兒,她下意識地停下手中動作,朝京都的方向望去。

她離開京都三年,也不知煜兒孑然一人在京都過得如何。

且說另一邊。

談釗跟在自家主子後面,心中止不住地嘆息。

自從那日過後,主上便不敢在娘娘面前貿然出現,大多時候,他都是悄悄跟在娘娘身後。看著她開門迎客、上街采買、起早貪黑。令他意外的是,即便姜泠過得如此辛勞,但她卻沒有半分不開心。每當琳瑯居開門迎客時,她的面上總是掛著和善而由衷的微笑,她笑得很開心,比之前在皇宮時笑得愈發開懷。

步瞻也未見過這樣的姜泠。

在“跟蹤”她的這些時日,他還遇上了季扶聲。

看見季徵時,步瞻下意識蹙緊了眉頭。他知道姜泠一向欣賞季徵的才華,看見二人如此惺惺相惜,他的內心深處也不可遏制地翻湧上一股酸意。

兩個人在南金街開了一家畫館,名叫四寶坊。聽聞她做了四寶坊的二掌櫃,旁人對她的稱呼,也從“姜姑娘”變成了“姜老板”。

她面上的笑容愈發輕松開懷。

自從四寶坊開張,姜泠愈發勤勉,一邊打理著畫館,一邊又不忘記張羅著琳瑯居。步瞻找到了她的住所,那是一間清凈的小院,她與另一名叫十七娘的女子一起居住著,兩個人平日的話都不怎麽多,關系還算是融洽。

平日閑下來時,姜泠會教十七娘畫畫。

十七娘乃青樓出身,似乎卻在畫畫這一事上極有天賦。季徵喜歡畫山畫水,姜泠也跟教著十七娘畫山畫水。對方的進步極快,沒過多久,就交出了一幅完成度還算高的山水圖。

畫館剛剛開張,雖小有名氣,但還不似京都丹青樓那般紅火。

步瞻遙望著四寶坊,喚來談釗,以商賈之名買下四寶坊的第一批畫作。

收錢的那一日,姜泠笑得分外開心。

他站在遠處,看著她面上開懷的笑意,嘴角竟也不自覺地勾了勾。

似乎那日受了某種刺激,他開始去書館,希望通過古人的言論,找到究竟何為“愛”。

他正站在一排排書架前,手指無意間拂動之時。

忽然有二人結伴,踏入書館。

嗅見那一縷清香,步瞻下意識往後退了退,側身躲進那一排書架後。

“季老師,我先去那邊看看,有沒有我想要的書。”

季徵逆著光,身姿頎長,朝她點點頭。

剛開了畫館,她想買一批相關的書籍,平日閑下來多多學習。

姜泠繞過一排又一排的書架,凝望著一本又一本的書名,眉頭微微蹙起。

似乎察覺異樣,季徵緩步走過來,溫聲問:“沒找到嗎?”

不等姜泠開口,他立馬也察覺到了其中的異樣。

只因她面前這一排書架上擺放的,全都是《女戒》《女德》《女訓》之類。

姜泠抿了抿唇,聲音微沈,道:“罷了,我們去另一邊看看。”

“好。”

步瞻再往另一側躲了躲,透過書架的縫隙,小心地凝望著她。

女郎步子又頓住。

不止是方才那一排,還有眼前這一排書架,上面也都擺滿了類似的書籍。

她的眸光黯下去。

“怎麽了?”

聽著身側季老師的聲音,姜泠鼻腔中無端湧上一道酸澀之意,她隨手抄起來一本書,其上的內容她再熟悉不過。

一字一句,皆是規勸女子,該如何事父事夫,該如何“本本分分”、“賢良淑德”。

她緊攥著書卷,手指泛起一陣青白之色。

良久,她緩聲,不解道:

“季老師,我不是很明白。明明這世上,大多都是男子識字,他們剝奪了女子識字的權利,甚至許多女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。可為何這些書都在勸誡女子該如何行事,該如何照顧自己的父親與丈夫。”

“這世上為什麽沒有一本書,教導男子該如何敬愛自己的妻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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